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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东坡的竹
来源:中国环境报 作者:李青松 发布时间:2021-03-24

竹,一丛一丛,青翠欲滴。竹,一丛一丛,深邃安然。

竹,非灌非木,却压过灌,与木比肩,甚至高于木。此处的竹不同于别处的竹。此处的竹,贵乎?雅乎?奇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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蜀地可开眼界,何竹匹配东坡?跨入三苏祠门槛,举步抬足都是轻轻的,不敢有丝毫的造次。也许,那些竹知道,我是怀着一颗虔诚的心来拜谒苏东坡的。

1037年,苏东坡出生于眉山。21岁时随父亲苏洵出蜀赶考,凭借一篇美文一举中第,名动京城。主考官欧阳修阅卷后,写下一句话:“此人可谓善读书,善用书,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”。眉山,古称眉州,山有瓦屋山,水有青衣江,山川灵秀。皇帝宋仁宗曾说:“天下好学之士皆出眉山。”出蜀前,苏东坡一直生活在这里。无论怎样,故乡的一切都深刻地影响了苏东坡。

苏东坡是怎样的人?

林语堂说了一大串——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,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,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,是散文家,是新派画家,是伟大的书法家,是酿酒实验师,是瑜伽术的修炼者,是佛教徒,是士大夫,是皇帝的秘书,是饮酒成癖者,是心肠慈悲的法官,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,是月下的漫步者,是诗人,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。然而,这些还不足以描绘出苏东坡的全部。

瞧瞧,林语堂说了这么多,还是没有说清楚。苏东坡到底是怎样的人?林语堂没说清楚,我们就更说不清楚了。然而,说不清楚,还是要说,那就在林语堂的话后面,再加上一句——苏东坡还是一位自然文学作家。

三苏祠里,何以如此多的竹?竹,或许就是自然的符号。

在眉山地界上行走多日。举目四野,竹,生长在瓦屋山的山岭上;竹,生长在青衣江的堤岸畔。环顾三苏祠角角落落,竹,也生长在苏东坡的诗词里;竹,也生长在苏东坡的歌赋中。

“宁可食无肉,不可居无竹。”岂止是竹,在苏东坡看来,“凡物皆有可观。苟有可观,皆有可乐,非必怪奇玮丽者也”。那意思就是说,世间万物都有自身的价值,万物都有可观赏的地方,可观赏即可得到审美的快乐。此言体现了苏东坡对生命万物的尊重,也体现了他追求美,崇尚美的境界。

苏东坡,本名苏轼,字子瞻,别号东坡居士。轼,乃古代车前横木,乘车人扶手之用。对于车来说,轼是可有可无的。虽然去掉轼,车就不是完整的车了,但轼无非是车的饰物罢了。“轼乎,吾惧汝之不外饰也”。这是苏东坡父亲苏洵,在当时给儿子起名时,对“轼”的一段解释。

北宋官场,风云跌宕,雾霾重重。“心似已灰之木,身如不系之舟。问汝生平功业,黄州惠州儋州。”苏东坡在失意的时候,并没有消沉,没有颓废,没有一蹶不振,而是寄情于自然,寄情于耕读,寄情于美食。美食有哪些呢?有东坡泡菜、东坡鱼、东坡肉,还有东坡肘子和竹笋烧鹅。于悲喜丛生中,与老友把酒言欢,尽诉衷肠。

在苏东坡雕像前,我久久伫立。翠竹掩映下,苏东坡恍若微笑着走过来了。

他身高八尺,神态稳健,气场超强。长阔脸,高颧骨,双目炯炯,眉若飞燕。长脸?是的,长脸,有多长呢?“去年一点相思泪,今年才流到嘴边”这也太夸张了吧,但是,长脸是可以肯定的了。胡须呢,胡须稀稀疏疏,并不茂盛。他喜欢戴帽子,他从来都是戴着帽子。东坡帽——乌纱的筒高檐短的帽子,不像官帽那么威严,又有文人儒雅的气质。难怪,北宋时很多文人效仿苏东坡戴“东坡帽”,甚至出现文人圈子里“人人皆戴东坡帽”的盛况。

然而,我更喜欢苏东坡头戴斗笠的样子。

“东坡在儋州,一日访黎子云,途中遇雨,从农家假笠木屐而归。妇儿争相随笑。群犬争吠。东坡曰:笑所怪也,吠所怪也。觉东坡潇洒出尘之致,数百年后,尤可想见。”

其实,不光是在儋州,在黄州惠州期间,苏东坡也是每日里戴斗笠,穿芒鞋(草鞋),执竹杖,躬耕田垄之上,为菜蔬施肥浇水,已成为他生活的常态。一个朝廷官员,一个文化学者,往来于山间,劳作不歇,其乐陶陶。或许,当一个人不得志的时候,惟有在自然和乡野中能够寻求到慰藉,与山水同乐,与农人同乐,与乡野同乐,与竹木同乐。

也有“门前万竿竹,堂上四库书”的排场,也有“疏疏帘外竹,浏浏竹间雨。窗扉净无尘,几砚寒生雾”的冷清、寂寥,甚至凄凉。然而,哪怕“累尽无可言,风来竹自啸”又有何妨?苏东坡就是苏东坡,他善于调整自己的心态,在淡定中觅得趣味,在趣味中觅得快乐。

他就是这么超然,他就是这么潇洒。

这是三苏祠里李公麟画苏东坡的另一幅画像——苏东坡头戴斗笠,穿着宽大的粗布衣袍,手执竹杖,足着木屐,两脚一前一后,交错前行。微风徐来,他局促地用竹杖挑起衣袍下摆,目视前方。他看到了什么?前方有什么?转瞬间,他身体前倾,似前行,又似在退步了。近旁,青竹三五竿,六七八九竿,竹叶仿佛簌簌地动。画的上方是一轮高悬的明月。

苏东坡说——“明月清风我。”

苏东坡说——“虽一毫而莫取。”

我先由远及近,又由近及远,细细端详之,他的豁达,他的无畏,他的坚守,他的豪迈,一一跃然画端了。

此画画出了苏东坡的神韵。

苏东坡与李公麟讨论画画技法时说:“虽然,有道有艺,有道不艺,则物虽形于心,不形于手。”这意思是画山画水画竹之所以栩栩如生,并不仅仅依靠技艺,因为技艺有可能导致“留于物”,而妨碍了心灵表达,只有“胸有成竹”,其心智才能通于各种技艺,从而达于理。因而,他主张,“出新意于法度之中,寄妙理于豪放之外。”

中国历史上,少有文人像苏东坡一样在逆境中能屈能伸——他把儒家的积极入世与道家的超然出世合于一身。他能够直面辉煌后的惨淡人生,能够在患难中平稳度日,能够融入乡野自然自得其乐。喧嚣污浊中,他有独立的人格精神和自觉意识,以民为本,正道直行,舍弃所得。淡然看待得失,坦然面对生死。

他走自己选择的路,不走别人为他选择的路,他才拥有了真正的自己。钱穆说:“人类断断不能没有文化,没有都市,没有大群集合的种种活动。但人类更不能没有的,却不是这些,而是自然、乡村、孤独和安宁。”也许,正是自然,正是乡野,正是竹子,造就了苏东坡独特的文化品格和精神气质。

眉山的山川、大地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?不得不承认,自然地理对一个人的人生态度和人格的形成会产生着极大的影响。不同的气候、地貌及其生态真的会激发出人的艺术灵感和创造力吗?

在北宋的政治变革中,苏东坡始终坚守着自己固有的东西,从不作恶。事实上,苏东坡也有过官场上的得意和辉煌。四十九岁时,风华正茂。他曾官至三品,任过翰林学士,也任过礼部尚书。举朝上下,官位能匹者,不过尔尔。苏东坡从政四十年,有四分之三的时间在地方任职。由于西湖长期淤积,湖水几近干涸,他到任第二年就动用民工20万疏浚西湖。疏浚出的淤泥,集中起来筑成了一条纵贯西湖的长堤,后人称其苏堤。苏东坡治水之法,只有一个字——疏。

然而,疏,并非无奈之举,而是对自然的敬畏、尊重和顺应。疏,更是对自然之道的科学掌握和运用。

竹,伴苏东坡一生,或者说,竹融进了苏东坡的生活。在苏东坡的生活中,竹随处可见。“门前两丛竹,雪节贯霜根。”“官舍有丛竹,结根问因厅。下为人所往,上密不容钉。”“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。”“披衣坐小阁,散发临修竹。”“萧然风雪意,可折不可辱。”诗句生动,饶有趣味。诗中的哲理是通过竹的意象表达出来,而不是经过逻辑推导或者议论分析所得。有关竹的诗句,苏东坡写得太多了。他极具灵心慧眼,到处都能发现竹的妙理新意。

他不但吟竹,写竹,也画竹。《竹石图》就是他的代表作。墨竹之画,是苏东坡爱竹的升华。爱竹,即是爱自然。画家文同,字与可,是苏东坡的朋友。与可善画竹,是“湖州竹派”的代表人物。苏东坡画画从师于与可。二人常一起谈竹论竹。与可认为,苏东坡的墨竹画不是以形见长,而是因其不俗之气。而苏东坡自己坦言:“画不能皆好,醉后画得,一二十纸中,时有一纸可观。”苏东坡画竹最精辟的见解便是——“画竹必先成竹于胸”“执笔熟视,乃见其所欲画者,急起从之,振笔直遂,以追其所见,如兔起鹘落,少纵则逝矣”。在苏东坡看来,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。山石竹木,水波烟云,虽无常形,而有常理。常理之不当,则举废之矣。因此,要画好竹,必先知竹之常形、常理。胸中当有竹形,知道竹子的各种形态,这是根本。但要传神,画以传神为贵。竹本固,固以树德;竹性直,直以立身;竹心空,空以体道;竹节贞,贞以立志。让创作的元素烂熟于心,然后创作时才能豪情万丈,恣意汪洋。

苏东坡对艺术对自然对人生,都有着深刻的思考。由现象悟出哲理,把人生的感受转化为理性的反思,对沉浮荣辱持有冷静、旷达的态度。在逆境中,他的情绪也有痛苦、愤懑、消沉的一面,但更多的是对苦难的傲视和对痛苦的超越。

竹,是苏东坡自然文学作品中的主角。竹,有独立的竹格和审美价值,而不仅仅是文人雅兴和闲情逸致的载体。竹所呈现的一切,其实也是人的精神活动的高级形态——道。苏东坡心目中的道,也许,不仅局限于道家的道,而是广大意义的自然法则,万事万物的通理。

对于竹的认识和理解,无疑,苏东坡是人间无一难能有二的人物了。

竹,柔可绕指,刚可作刃。在这一点上,没有哪一种植物能同竹子相比。竹,有自己的气节和个性。如果说木之美在于年轮的话,那么竹之美就在于气节了。竹子的叶形,大小长短肥瘦不同,叶子的结构也不一样。竹叶呈现着不同的文字图案——“人”“个”“介”等等。唉,均是“人”字头的字,人与竹居然有如此奇妙的联系。

是的,三苏祠里的竹的确不同于别处的竹。无论苦竹、斑竹、箭竹、凤尾竹、人面竹、佛肚竹都在各自的位置上,以自己方式,讲述着人与竹的故事,人与竹的传奇。

因苏东坡,眉山天下人皆知。眉山竹产丰饶,民采为食。竹编业亦兴盛。靠竹,竹农的日子过得殷实、安稳、幸福。竹,在微风中的簌簌之声,在阳光下朗阔的影子,带给我许许多多的遐想。

三苏祠的幽,如果有五分的话,那么三分在竹,二分在水。三苏祠的美,如果有十分的话,那么有一分在水,九分在竹。

在一丛翠竹旁,我们停住脚步。三苏祠馆长告诉我,竹子的主体不在地上,而在地下,它更喜欢人的眼睛看不见的地方,喜欢横生,不是向着某个固定的方向,而是向着四面八方。我们看到的地面上的竹之形态和情形,仅仅是它的地下茎的分支而已。在泥土里积蓄能量,在幽暗处沉默不语,等待时机,一朝破土,便势不可挡,昂首向上。

啊呀!闻之,我惊讶不已。原来,三苏祠地下的一切皆被我们忽略了。未见之处,才存活着竹之根本呀!

临别眉山之前,我特意在一家竹器店选购了两把做工讲究的本色竹椅,托运回了北京。一把置于书屋,一把置于门廊。一则,需要;二则,存念;三则,为了某种提醒——人,该持有怎样的人生观?人,仅此一生,人生仅此一次。人,该以怎样的心态和怎样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一生?

遗忘是记忆的落叶,而有特殊印记的器物却可以消除遗忘,让记忆生根。也许,每日看到本色竹椅,就会想起苏东坡,想起竹的品格和精神。

贵乎?雅乎?奇乎?——那是苏东坡的竹呀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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